第一章无常图 “师弟,多少给个笑脸罢。” 师兄陈皋一面在摊上对主顾陪笑,一面在冷目青年耳边低语:“这群女居士买东西是冲你来的……都是大主顾,师弟,师弟,醒醒。” 神游天外的吴奇缓过来,熟练地挤出一个笑。 众女子见他脸上坚冰融化,一个个也眉开眼弯。 “道长还是笑起来最好看,配这玄青道袍,当真是仙气飘飘。” “小道长似心怀困恼,不如约个时间说与姐姐听,姐姐给你排忧解难。” “道长年才弱冠,涉世不深,你这坏女人可别乱动心思!” “你血口喷人,我这是姐姐对弟弟的关心,你不会是在吃醋吧?” “别吵别吵别吵,这里聊天重要!据说观里都是火居道士,小道长你有无婚配?修道极耗银两,恰好姐姐我有一小姐妹,容姿秀丽,温雅贤良,家里颇有财资,是个良人。” “你说的那个小姐妹,是不是你自己?你都被你父许了人家,竟然还想在外拈花惹草,真是有辱斯文。” “姐妹们,买东西就买东西,不要互相攻讦,让人看笑话呀。” “嗬,敏姐姐你不买胭脂不买布,每次精心装扮,让小道长给你插簪、戴手镯,什么心思路人皆知……小道长可千万小心了,她那人前端庄模样可最会骗你这样的俏后生。” …… 女主顾们围了吴奇一阵嘘寒问暖、争风嬉闹,过够嘴瘾后才三三两两离去。 摊位上,竹器已售罄。 师兄陈皋拨弄袋子里的一枚枚铜子儿:“六十六、六十八……九十七文钱!师弟,今日收成不错,看来本月有机会赚一千五百钱。” 他乐呵呵地将钱袋子系紧,塞进道袍怀里内搭,又轻轻捂了捂,这才放下心来。 吴奇结束微笑营业,收起摊架:“师兄,我去城外东庙走一趟。” “又去炼气悟道么?”陈皋将摊架折叠纳入背箱,用绳子将箱系在背上。 吴奇点头。 “同去。我先买两个馒头,免得待会儿饿了。”陈皋拉了拉肩绳,对此见怪不怪。 修行一途各有机缘,彼之大道,吾之旁径,难以复刻。 师兄弟一路从东市出了蜀县,沿马道翻过一个斜坡,从分叉羊肠小径朝北,隐入山林。 未时太阳偏西,不冷不热,凉风飒飒,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刻。 “师弟,生意是生意,不要介意……如今观里财粮紧缺,每位弟子都需设法赚取银钱,修行不易,财侣法地,第一个就是财啊。” 陈皋踩得落叶哔啵作响,苦口婆心道:“让师弟你出卖外相,也是不得已为之……不过师弟你放心,卖得终究是手艺,师兄绝不让那些女子碰你一根汗毛。” 吴奇平视前方,倒不在意。 赚钱嘛,生意,不寒碜。 他脑里在想别的事。 到这世界已有五年,吴奇已融入了全新身份。 此地为婆娑世界大唐境内,十道之一,剑南道益州成都府蜀县。 这与吴奇印象中的大唐既有相似,又有不同。 相似之处在于,地理、环境、文化风俗基本一致,民风开化,大唐子民尚武骁勇,女子热情奔放,世俗约束较少。 不同是,大唐境内妖魔鬼怪出没频繁,和普罗大众交集甚多,其中被称之为“幽”的天鬼最为凶险。据说因古仙补天失败,幽从天缺处钻入九州,引出众多厄难。 儒释道三教承古仙道统,派修士赶赴各地,辅助大唐监幽卫应对以幽为首的恶性妖鬼,如今已是常态。 吴奇今年才满十七,是三流道门浮云观里一入室弟子。 他身份不普通,为观主吴道继之孙,可惜生来就是截脉封魂之体,练炁修行事倍功半,修道之路艰难无比。 除去先天缺陷,吴奇自小自闭,沉默寡言,成日不是修行就是沉迷书籍,与众师兄弟交集甚少。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,他继承双亲清隽姿容,生了副好卖相,一年一岁长大,越显器宇不凡。 可修行一途终究是看修为和实力,吴奇哪怕是观主嫡孙,也和其他炼气期弟子一样,打杂清扫买卖都得干。 与他同行的师兄陈皋,今年二十五岁,聪明伶俐,懂人情知事故。观主吴道继刻意安排陈皋和吴奇一道行动,以照拂吴奇一二。 吴奇与陈皋,每隔三日在蜀县东市摆摊,卖浮云观道士们以竹所制之器具,小有笔筒、竹扇、竹笠,大有竹席、竹帘、竹屏风,以补贴观内各种开销。观内炼气期弟子都做这事。 作为降魔六宝之一,竹能驱邪逐魔,又形体精巧,文韵清雅,不仅深受达官贵人喜爱,贫苦大众也愿花钱购买。 只是益州为大唐重要产竹地,竹制物遍布各地,贩卖并不容易。 吴奇陈皋两人另辟蹊径,专门制作细小精致之物,如竹簪、竹手镯、竹花篮、竹编小物。 他们瞄准成都府富户女性,在东市以吴奇这张脸招揽女客,营收在一众师兄弟中算是极好。 …… 吴奇走了一路,突然站定。 前路乱石丛中屹立一座破败古庙。这庙宇年久失修,墙垣早已垮塌,残壁上长有厚厚青藓,缺了东南角的瓦顶上藤蔓纵生。 蜀县县志记载,这庙几百年前就有,殿里供奉神像是何名讳已不可考究,根据地势称其为东庙。 东庙除去几片遮雨之瓦,还有一座三尺来高的石像,神像面容模糊,技艺粗陋,更像石匠学徒的练手作。 吴奇却知道这东西的来历。 他面对神像,放下蒲团,盘腿于上,双目闭合。 一股暖流涌入单薄的身体里。 ——获五天修为。 神像名为“三清像”,这是他以体内“无常图”所获情报。 转世到浮云观,吴奇脑内就多了一副迷雾重重的图卷“无常图”。 最初不论他如何尝试,这图都毫无反应。 五年前吴奇偶然路过此地,无常图上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像,标名为三清像。 吴奇当即明悟,这三清像为一种奇妙存在,能纳一定天地之气,持有无常图的自己每天可从中收获一定修为。 这五年里,吴奇每日都来,获取修为随机不定,最差是一天修为,有时是三天,最高是九天。 少是少了点,但比起闷头苦修练气还是要快不少。 吴奇心态平和,修行乃水磨工夫,需循序渐进。不然以他本身的残缺资质,想要进入炼气中期都需要很多年。 他盘算,迄今总计获修为二十年,再坚持几年,未尝不能突破炼气,跨入修士真正门槛,筑基期。 道门修行,从低到高是炼气、筑基、结丹、元婴、元神,每一境界又有初、中、后三个阶段。五境十五重,一步一艰难。 如今吴奇正卡在练气初期,舒张周身毛孔吸纳外界灵气,流转经脉,练气入体。 倏然,他脑里响起一个声音。 “诸天仙神!请可怜宋某,助我一臂之力!我愿意来世做牛做马,刀山火海,每日焚香祈祷,以报答大恩大德!” 声音源自东庙三清像。 吴奇举目望去,只见神像上析出一道暗淡人影,它如弥留之际的白烛,火光苍白虚弱,看不真切。 师兄陈皋完全没发现异常,就着清水在啃馒头。 吴奇当即明白,大概这人影声音与无常图有关,只有自己能察觉。 那人影跪在地上,声音哽咽:“父母即将遭贼人毒手,九死一生……某既不能保护家人,又不能尽孝道,愧为人子……” 吴奇默念:“你是何人?” 这声音吓对方一跳。 人影反应过来,颤颤巍巍道:“敢问是哪位上仙?” “我问,你答。”吴奇心道。 这人影背后似有某种机缘,他能隐约感觉到,如若不违反原则且力所能及,不妨帮他一把。 “是,是。” 人影慌忙答复:“鄙人姓宋名有山,普安县人士,远学归来,谁料今日在夔州遇劫道强人。他们都蒙了面,难以辨认。贼人将我沉入水下溺死,盗走信件文书,欲骗我父母离县杀害,夺我家财。” “财物乃身外之物,夺也就夺了,可怜我父母年事已高,与人仁善,不该遭此劫难,请上仙怜悯。” “求求上仙,救他们一命!” 宋有山魂魄当即跪下不住磕头,身上火光明灭不定。 “不准跪!”吴奇喝道。 宋有山哆嗦了一下,颤颤巍巍站定。 吴奇稍作停顿:“你且详细说来。” …… 确认具体情形,吴奇缓缓睁眼:“师兄,我被一亡魂托梦,此人名宋有山……事关三条人命,我去走一趟确认。劳烦师兄回观里,替我对严长老解释一二。” 陈皋耐心听他讲完,收起没吃完的半个馒头:“人命关天,我师兄弟当一同前往。” 他一扫市集谄媚之色,手摁腰间剑柄,眼神锐利起来:“我道门入世向来背负双剑,法剑景震,铁剑红尘,法驱邪祟,剑斩恶徒!” “有师兄同往,自然如虎添翼。” 吴奇起身:“事不宜迟,咱们即刻出发。” 第二章魂车木马 普安县地处剑州,在益州东北方,与蜀县相隔四百多里。哪怕快马换乘不停不歇也要五个时辰,星夜兼程,过去也是半夜。 无官驿文书,根本做不到一路换马,吴奇师兄弟手里那点铜钱也租不起几匹马。 好在陈皋带了两副甲马符。这是一种道门符箓,竹纸所制符纸上画有山神咒与神行咒,贴在腿上就能健步如飞,星夜兼程赶路。 吴奇两人一路跋山涉水,从蜀县狂奔普安,抵达时已是酉时,太阳西沉。 入县城时,城外士兵让他们出示度牒。 大唐律,非本地僧道方士需持宗正寺所制度牒,非本地妖魔鬼怪需出示监幽卫度牒,以证其身份,并非外道。 正常来说,各教出家人均归礼部祠部司管辖、发放度牒,宗正寺是管皇亲宗室事务,两者完全不挨边。但如今儒释道被并立为国教,也属天子一系,故而由宗正寺管道士、僧侣。 陈皋翻出度牒,文书小吏记下名讳,这才放两人入城。 宋家在普安县南面,开了一家小酒肆,门口挂有一盏白底黑字三角小旗,旗上写有“宋记”二字,店内食客不少。 陈皋左右没见着老板,问跑堂小二:“小哥,请问宋广义宋老板在么?” 小二将碗碟放在一旁,用毛巾擦了把额汗:“宋公子回来了,老板与老板娘去城外芳草亭接公子去,前脚才走。两位道长要点什么?来两份斋饭?” “暂不用。” 待小二离开,陈皋这才看向吴奇:“师弟,难道那伙贼人已经到了?” 托梦言物并不罕见,加之吴奇将宋有山一事说得巨细无遗,陈皋已信了八九分,这才咬牙贴甲马一路赶来。 “贼人十有八九还未到,还需打探一二。” 吴奇饮了一口清水。 宋有山遇害地在夔州,距剑州普安县足有一千里,即使脚踏甲马过来也才走完一半路程。当然,结丹期修士也可驾飞剑而来,那自然快得多。 结丹修士一身修为不易,纵使落草为寇,都会尽量掩人耳目,像这般胆大包天到城里来骗绑票,实不值当。 以宋有山生前所见,这伙游荡水上的恶匪虽然凶戾狠辣,却完全不像修行之人。 听了吴奇分析,陈皋不住点头。 “师弟说的极是,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,去看看便知。” 这一年来,陈皋发现,观里对师弟吴奇的传言很多名不副实。 吴奇的确寡言少语,却是厌恶废话。他头脑清醒,聪明敏锐,只是并不如很多人那样,喜欢显露罢了。 东市售卖浮云观竹器,就是吴奇提出,挑选细小饰品,尽量小而精,有无作用都无妨,美观第一。 事实证明,确如吴奇所说,小巧精美的竹器单价不高,却有更多顾客购买,总收入反而上去了。 陈皋只是锦上添花,发挥吴奇外貌优势,让他站摊位前招揽女主顾。 这小师弟话不多,但每一句都是思考再三,阐明因果。外人不知道,陈皋吴奇两人中,年幼的吴奇才是决策者,陈皋更多时候担任查缺补漏、充当万金油角色。 “城外没有监幽卫和修士守卫,危险难料。我明敌暗,于我不利。” 吴奇判断:“师兄,此事涉及盗贼作案,应由官府处理。” 来之前吴奇就想得清楚,宋有山是被谋杀,报案和警示是两人此行主要目的。直接与来历不明的恶匪交手,那是最下策。 “不过宋家父母生死不明,需有一人去盯着。” “此事交给我。”陈皋点头。 “不,这事我来。师兄你擅察言观色,通达人心。官府那边流程繁琐,要让他们尽快派人,非师兄不可。” 吴奇认真道:“芳草亭那边,我会盯着,见机行事。” 陈皋犹豫了一下:“那师弟一切小心。” …… 芳草亭外,停了一辆双辕马车。 前车两匹马一动不动,直勾勾盯着前方,头戴笠帽的车夫低垂脑袋,双臂下垂,似在瞌睡。 四下无人,鸟虫消匿,马车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。 马车后方树荫下,吴奇冷眼旁观。 他一手景震剑,一手含象镜,保持警戒。 道门三法器为剑、镜、铃。 剑是景震剑,以两片灵竹所制,斩鬼伏幽,驱妖逐魔。 镜为含象镜,算卦卜祸,监查幽鬼。 铃指帝钟铃,振动法铃,神鬼咸钦。 此时含象镜镜面里,那马车模样为之一变,木架纸贴,前方两匹纸马,车夫也只是一个涂了色的纸扎人,分明是一辆出丧魂车。 吴奇虽还处练气初期,但对三法器勤练不缀,十分熟悉。 他一捏手印,以气驭器,铜镜表面顿时气雾氤氲。 含象镜镜面显鬼怪形魄,镜背通玄测妖魔凶吉。 镜背最外三圈纹路代表天、地、人三才,中间有三颗星辰,周遭线条是它们运行轨迹。旁有八卦和四灵兽,有包含天地万象之意,故谓之含象。 此刻镜背上,天地人三才纹丝毫不动,代表车中鬼物并非处于天、地、玄、黄四阶。其中最弱的黄阶也为鬼帅,麾下鬼卒数以万计。 中部星辰只有一颗亮起,意为该鬼物仅为鬼卒初期,亦或是更低层次的普通游鬼。鬼卒也就和炼气期道士修为相仿,不足为惧。 此时尚未完全天黑,鬼类实力还要再打个折扣。 确认对方实力,吴奇疾步走向魂车,口中大喝:“宋广义夫妇,贫道乃浮云观道士,受宋有山亡魂所托,特来报丧。” 魂车里颤动了一下。 车内走下来一对老年夫妇,丈夫一头白发,矮小干瘦,面容倔强,妻子微胖,泪眼婆娑。与宋有山所述父母特征一致。 “道长……吾儿魂兮归来。”宋广义强忍悲痛:“就是要带我们去他下葬处,辛苦道长。” 吴奇恍然:“既然如此,节哀。” 里面飘出一个虚弱的声音:“亡人谢过道长,怜我一缕残魂。” 的确是宋有山声音。 吴奇点点头,手里景震剑猛斩魂车。 灵光一闪,魂车从中断成两截,里面传出刺耳嚎叫。 “该死,该死!”车内人孱弱之态荡然无存,竭斯底里大吼:“这妖道要杀我!该死!爹给我杀了他!” 吴奇又是两剑将魂车斩成碎片。 马车虚像霎时破灭,地上残留一辆破碎的纸人马车,魂车上升起灰火,一道鬼影从中现身,正是宋有山。 此时他面目狰狞,浑身浴血,脸颊、脖颈、裸露的皮肤处纹了黑色符咒,煞气铺面。 其现身瞬间,吴奇法剑已至,迎面斩下宋有山左臂。 宋有山怒吼一声,右手五根黑爪直插吴奇面门,吴奇左手五指迎上,和宋有山十指角力,同时右手法剑刺入鬼面眉心,一缕黑烟自其眉心缺口冒出。 随黑烟散去,宋有山眼中凶戾消失,身上黑符也迅速消退。 “这……我到底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着,迷茫地看向吴奇:“道长……你是那位上仙派来的么?” 吴奇手握景震剑:“你被魔修做成‘魂车木马’,险些害你父母,现时日无多,与他们道个别。” 宋有山望向后面二老。 这一番交锋斗法兔起鹘落,宋广义夫妇看得目瞪口呆,都没反应过来。 “爹,娘……” 宋有山眼神里都是悔恨和不舍,跪地磕头:“有山不孝,不能侍奉两老……有山……愧对两老多年养育之恩。” 宋广义看向亡子之魂:“吾儿,你可有在外为非作歹?” “不曾。” “可有倚强凌弱,罔顾法纪?” “不曾。” “可有凌虐妇孺,诬害他人?” “不曾。” 宋广义爽然大笑:“那不负世间走一遭!大丈夫生于天地间,生死有命,但求无愧于心,是我宋广义的好儿子!” “是,爹。”宋有山第一次露出笑容。 “速去投胎,来世你我再当父子!”宋广义个头低矮,说话时却气势十足。 吴奇也拱手:“走好。” 宋有山也做个了揖,魂影渐淡,消于空中。 见亡子魂归天地,宋广义终于老泪纵横。 第三章香火 宋有山鬼魂才消不久,陈皋带了一队官兵匆匆赶到。 见吴奇无碍,他这才松了口气:“师弟你没事就好,那宋有山呢?” 吴奇指向地上的纸马木车。 陈皋目光一凝:“魂车木马。” 魂车木马是一门邪术。施术者以秘法控驭死去不久亡者的幽魂,以魂车为媒,入梦亡人至亲,从而引诱蛊惑其亲属,或杀人越货,或玩弄人心。 两年前,魂车木马在扬州、常州、楚州等江南一带出现,搞得人心惶惶,监幽卫抓了好几个外道魔修。益州这还是头一遭遇见。 陈皋立即意识到:“师弟你斩了车内恶魂?” “侥幸。” 吴奇道:“形势所迫,不得不冒险一试。” “道长谦虚了。” 一个刚毅的男声从旁传来。 吴奇顺声望去,话者身材纤瘦却浓眉大眼,他目光澄直,轮廓锐利,就如一个武人面孔长在了文人躯体上。 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,穿圆领袍衫,麻布马靴,银銙革带。按大唐律,这等服饰唯有九品官以上才能身着,可见他多半是这一行人的领官。 他利索地跳下马,对吴奇作揖:“普安司法佐,许叔静。” 吴奇拱手:“原来是许大人。” 司法佐负责一县司法审理和追缉犯人,品级一般在从八品到正八品之间,不过大唐官、职、爵复杂多变,吴奇也说不好眼前这位具体品秩。 许叔静先是让人带宋广义夫妇到一旁休息,这才说道:“吴道长,还请描述一番事件前后。” 吴奇如实说了一遍。 陈述时,吴奇发现旁边宋光义夫妇也有人在询问。这许叔静对现场两方同时记述口供,以互相印证,颇有条理。 许叔静从随身行囊里取出毛笔,粗纸枕膝速记,不时还会稍微打断吴奇,询问个中细节。 魂车木马一事很快被厘清记录,后续只需与夔州官府核实查证,宋有山被杀一事就能定案。真正麻烦的是追缉魂车木马的魔修,这伙凶徒从始至终蒙面,追踪确认很不容易。 许叔静放下笔,抖了抖纸上墨迹,交给随行收纳。 “吴道长谨言慎行,果决干脆,换个人来,难以如此顺利。” 他笑道:“不过在下有几分好奇,吴道长怎么确定,必定能制住宋有山的恶魂?” 吴奇略略一想,其中过程倒也不算秘密。 “说来惭愧,贫道修行浅薄,至今只有练气初期,贸然面对恶鬼的确没有十足把握。不过此次却有一些优势。” “其一,来者乘魂车木马,就为掩人耳目,施术者必定隐匿自身,以保密为重。因此哪怕败露,多半也是认栽离场,不会与贫道生死相搏。此第一胜。” “其二,此时尚早,鬼物白日先天不足,实力大减,贫道持道门法器,有同道,待援军,越战越强。此第二胜。” “其三,魂车木马邪佞暴虐,失道寡助,贫道得苦主托梦,替天行道,天道在我,得道多助。此第三胜。” 吴奇平静道:“三胜在我,贫道必赢。” 许叔静讶然,击节赞道:“好一个三胜三败之说。” 暮色渐浓,许叔静压下与吴奇攀谈之心,专注于处理案发现场以及后续笔录。 魂车木马需上报州府,许叔静要求吴奇陈皋两位暂住普安县两日,等后续口供核查完毕再返浮云观。为此他还派了人,去浮云观替这对师兄弟报信。 是夜,吴奇两人在许叔静安排的一家旅店下榻。 “师弟,你这次可是给浮云观扬眉吐气了。”陈皋兴奋劲儿还没全消:“自改名搬迁后,益州百姓都忘了我们这一支道门的存在……”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,赶紧换了个话题:“这不用钱的旅店,住起来就是舒服,明早还有不要钱的馒头呢。” 吴奇坦然:“发生的事已是定局,师兄不必刻意避讳我。” 十多年前,浮云观还叫御剑阁,地处群山之中。 那时掌教吴道继励精图治,门下弟子一个个锐气十足,练剑修行,以斩妖除魔荡涤幽鬼为己任。 可幽州山门峡一役,面对子母大幽,三十五岁的结丹期“剑子”吴正言战死,筑基期弟子折损四人,炼气期十六人阵亡,给了御剑阁沉重一击。 剑子吴正言不仅是御剑阁未来希望,还是掌教吴道继独子。 吴正言妻吕懋冰也在此役重伤,回来强撑半年,诞下幼子吴奇后也追随先夫而去。吴奇先天体魄不足,就与山门峡一役母亲受创有关。 此后吴道继改御剑阁为浮云观,不再执念于争逐名利,就如观名一般,浮云野鹤,十足佛系。 “师弟,你绝非池中物。” 陈皋突然正经道:“师兄我在加入浮云观前混迹街头,见过很多三教九流,也替达官贵人做事。如你一样沉得住气,不争风头,恪守己身者,少之又少。这般无一不是做大事的人。” “虽然师弟你为截脉封魂之体,但世事无绝对,我总觉得,你将来必定能做出一番惊人事业。” 陈皋挠挠头:“我也要加紧修行,说不定哪天能碰上机缘。虽说修行之道多看‘财侣法地’,但都在‘缘’后,有缘之人即可修行。” 说罢他盘腿而坐,开始静心敛气,运转炼气术。 吴奇心里清楚。 陈皋此人看似嘻嘻哈哈,实则自我要求极高,不肯服输。哪怕是在出售竹器这样的俗事上,他都一直想方设法,想要做到最好。 收敛精神,吴奇闭目,陷入一片云雾缭绕之地。 这里是无常图世界。 被点亮的三清像屹立身侧,比起东庙那一尊,这里的三清像完整而崭新,但同样面目模糊,难辨男女,呈站立状。 与之前不同在于,三清像身上浮现出一团火苗,这火苗浮浮沉沉,仿佛唾手可得。 吴奇用手触去,火团一下钻入体内,在五脏六腑流转。 ——得鬼卒宋有山香火,获十年修为。 吴奇心里一喜,这次收获足抵过去五年所获的一半。 他体会着那团在体内慢慢融化的香火,这种神秘力量里光影交织,浮现出宋有山生死之间种种。 船上遭遇匪徒劫道,被沉入水中溺亡,生魂出窍,听闻匪徒计划的绝户计,凭借一股执念冲入云霄,逃往家乡警示父母。他逃亡途中被一股力量锁住,绝望之际祈求上苍,这执念与愿望触碰到了三清像…… 最后吴奇剑破魂车木马,他得以从生不如死中解脱,弥留之际心中诚挚感激化为了香火之力,反哺三清像。 吴奇这才明白,三清像可用来转化香火。 完成鬼怪或妖魔愿望,得到其最赤诚认可与祭拜,继而获取神秘香火之力,兑为修为。 加上此前积攒,如今吴奇共有三十年修为。 三清像反哺的修为与通常修士实力不太一样,若干年修为给予吴奇的是肉体上不断增强精进,这才是他敢空手接鬼爪的原因。 纯体魄对抗上,鬼卒初期完全不是自己对手,至少在白日削弱状态如此。 吴奇完全消化香火后,突然发现,无常图中迷雾又散去了一片。 图中世界中部,一根古朴宏伟的圆石柱耸入天穹,石柱上刻有四个大字:万法无咎。 他触碰石柱,得知此为“道君柱”,记述道君修行之法。 与此同时,吴奇脑里浮出一道法术。 《黄道锻体术》。 第四章宋家秘宝 第二日,店小二告知吴奇,许大人差人留了口信,让两人醒来后去一趟县衙。此外宋广义一大早也来过一趟,请他们务必去宋记酒肆一趟,他要当面致谢。 吴奇陈皋一路抵达普安县衙,迎面正碰见许叔静。 他带了两个差役,这两人各抱浆糊与公告黄纸。 “两位道长,还好你们来得早,否则就得等一等许某了。” 许叔静扭头对两个差役说:“你们先去张贴,我稍后就来。” “是,大人。” 两差役匆匆离开。 许叔静浓眉大眼,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给吴奇印象不坏。不提此人私德如何,现场勘查、取证与询问他处理有序,不偏不倚,讲究实事和证据,专业。 “许大人这是有公务外出么?”陈皋起了个由头。 “正是魂车木马一案。” 许叔静谈及正事,笑容收敛:“两位是浮云观有度牒的道长,想必也知晓,两年前江南沸沸扬扬的‘盗尸案’,背后就是魂车木马,盗取的尸体包括儒士、僧侣、道士……兹事甚大,需张贴公告,提醒诸多百姓小心,提防可疑人士。” “这次发现早,能尽早控制,还得多谢两位道长的仗义援手。” 许叔静目光转向吴奇,话头调转:“道长以为,魂车木马案该如何入手?” “贫道不知。” 吴奇毫不接茬。许叔静希望他搭把手,可吴奇只想返回蜀县,去看看三清像有无香火。 许叔静只得改口道:“此次承蒙两位道长义举,才避免惨案在本县发生,县衙备了一点薄资,略表心意,还请收下。” 差役盛了个托盘过来,盘里放有三两白银。 吴奇眼睛一亮。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收获。 道门修行,财侣法地,无财不行。 三两银子即是三贯钱,兑换铜钱就是三千枚,足抵师兄弟两个月辛苦售卖竹器的总收入。考虑到竹器还有竹子成本和手工劳作,三两银子堪称一大笔意外之财。 离开县衙,师兄弟心情都不错。 陈皋买了一个馒头啃:“师弟,据说游方道士里就有一类道士,擅长追踪捉拿,被称‘赏金道人’,你要不要接点私活儿?” 他囫囵吞下一片馒头,将剩下的包起:“当然,如这次般危险的活儿肯定是尽量不碰。赏金道人做的大多是追缉富户金屋藏娇、寻觅私房金库、证验亲子血缘……风险低,酬金丰厚。” 吴奇被他一说也有点心动。 别看他是浮云观观主嫡孙,吃穿度用和其他入室弟子并无区别,观主吴道继常年闭关不出,弟子们手里都不宽裕。 “可靠?” “可靠。”陈皋一脸笃定:“师弟放心,我会好好筛查主顾,确保安全多金。” “……闲暇可以一试。” 吴奇心里琢磨,创收还是得多样化一点。纯靠卖浮云观竹具,分到手中的铜子儿太少,不少弟子都在做私活儿,观里也是默许的。 “我找到适合的主顾就来和师弟商量。”陈皋眼里光彩四射,仿佛找回过去混迹江湖的感觉。 两人一路闲聊,抵达宋记酒肆。 还未到午时,店里已经坐了不少食客。他们呼朋引伴,一个个挥动筷箸,大快朵颐,伴随各种菜肴香气,让吴奇也有点饿了。 见两位恩人到,宋广义快步赶来,躬身道:“两位道长,犬子一事,多亏两位古道热肠,否则老朽和内人是十死无生。” 吴奇扶起他:“宋老板不必如此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” 宋广义经历丧子之痛,憔悴了许多,努力挤出笑:“不知两位所在道观能否允许用荤食?” “吃得,吃得。”陈皋咧嘴说:“浮云观弟子都是火居道士,不忌荤素,可以婚娶。” “如此甚好,老朽小店招牌的‘爆炒麻鸡’两位道长务必尝一尝。” 等菜之际,吴奇回顾昨夜。 无常图继三清像后,又现“道君柱”,让他获得了《黄道锻体术》。道君柱显灵,需香火做引,故而此前不可见。 《黄道锻体术》记述了诸多锤炼肉身准则。 人体分魂魄,魂主精神,魄主躯壳,人死魂走,魄则为恶。魂魄一体之时,魄就是庇护魂与实现魂之意志的重要载体。 只要尚需体魄,不以魂鬼形态存于世间,魄之强弱就是寿命长久与否、斗法技击强弱的关键。 这门法术修行不难,只需沉静心神,让其时刻自如运转,就如四象二十八星宿,日月轮替,阴阳不灭。 日有中道,月有九行,中道者,即黄道。 《黄道锻体术》并无章节,更像是一门大道纲领,吴奇所获三十年修为在锻体术规范下运转,肌肉骨骼彼此间契合统一。 他视听呼吸,抬手顿足,任何动作都前所未有的均衡、协调和精准。 若再与宋有山恶魂一战,吴奇自信只需一剑就能将其斩杀。 一阵香气拉回吴奇思绪。 饭桌摆上一阔口陶盘,盘中是一叠酥脆锃滑的鸡块,伴有一粒粒亮黄色炒豆子,一点嫩绿菜尖点缀,香味浓郁,热气腾腾。 “两位道长请用,这是本店招牌‘爆炒麻鸡’。”宋广义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,显然是亲自下厨。 “那就不客气了。” 吴奇抬箸,夹了块鸡肉,放入嘴里慢慢咀嚼。 鸡块入口滑嫩鲜香,没有一点腥味,伴随浓烈麻香与微微刺痛的辣感,味尾还有一股回甜味,口感极富层次。 “好吃,好吃!”陈皋一块块往嘴里海塞,就着鸡块大口扒饭,一脸满足。 吴奇又咽下一块鸡肉,停筷问道:“宋老板,麻香想来来自花椒与猪油,甜辣是糖与茱萸果?” “看来吴道长懂庖厨。” 宋广义眼睛一亮,行家一出口,就知有没有。 “可据贫道所知,山茱萸、食茱萸都达不到这种辣度。”吴奇有几分好奇。 这个大唐依旧没有辣椒这外来物种,可爆炒麻鸡的辣度和后世辣子鸡已相差无几。 “请随我来。” 宋广义将吴奇两人带入酒肆里屋,踏入厨房。 他将放菜桌下一块垫脚石取下,擦了擦上面的灰,递给吴奇:“爆炒麻鸡,就靠它。” 这石头外表青灰,平平无奇,既没灵气也无神光。 “道长可不要小看了这‘茱萸石’,只需要将干茱萸和它放在一起,没过几天就会变得辣味惊人,风味奇妙。” 宋广义解释道:“这是一位游方高人途经此地,因觉小店饭菜不错,送我的机缘。它对大多人并无用途,但在烹饪制菜上,它可以说价值连城。” 旁边陈皋打趣:“宋老板,这等宝贝你就用来垫桌么?” “道长,谁也不会认为一块垫脚石会是宝物,平日放在桌下反而最安全。” 宋广义笑了一声,对吴奇拱手:“此物送予吴道长,谢道长救犬子逃出魔手,得以转世。不日宋某将关店离开,也用不上这东西了。” “多谢。” 吴奇接过茱萸石,犹豫片刻:“贫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,不知宋老板能否割爱,教贫道这一味‘爆炒麻鸡’?” 宋广义大笑:“这容易。” …… 学到手艺后,吴奇和陈皋离开宋记。 “师弟,你对庖厨之事果然天赋异禀,一看就会。” 陈皋拉了拉肩绳,叹道:“据说古时三千大道可登仙,厨艺一道想必也可以。可惜如今古仙消匿,大道残破,修行之路越渐狭岖,修行难了太多……” 吴奇回应:“没想那么多,兴趣使然罢了。” 修行是理想,做饭是爱好,这不相悖。 吴奇背上箱中,茱萸石忽明忽暗。 第五章道门艰辛 吴奇师兄弟在车马坊租了毛驴,一人一驴,骑回蜀县浮云观。 驴擅小步快走,跑起来反而颠簸,脚程比不了马。 车马坊内驴贱马贵,平民百姓大多骑驴或乘驴车远行,马匹租赁费是驴的数倍,押金更是高昂。 一头驴根据品种、体型不同,价格通常在3000到5000钱,即3到5两银子。 马有官定价格,以寻常唐马为例,一匹25000钱,即25两银子。 实际马匹买卖时还要算上马鞍、马辔、马掌、马鞭此类配件,通常要近30两银子,近驴的10倍。 考虑到养马所需草料谷物量大,还需搭建马棚、雇佣马夫等,每月开销又是不小一笔。 百姓帮工劳作一月大多在500钱上下,衙门文书这等寻常吏员一月在1000钱左右,普通人这点收入,根本买不起、也养不起马。 故有诗人感叹。 ——骑驴十三载,旅食京华春。 骑驴才是普通人出行的乘具。 …… 浮云观,位于蜀县东面分栋山。 这一带山上长有桃林,结出的桃子口感脆甜,每到季节浮云观弟子也摘桃卖果,补贴日常度用。 浮云观不大,中央浮云楼是一座三层小竹楼,顶层是观主修行之地,二楼是藏书室,一楼为打坐修行大堂。 围绕浮云楼,弟子们在四周搭建了零零散散的茅屋,各自居住。 吴奇师兄弟回来后,先去找严长老报道,汇报此前几天普安发生的魂车木马一事。 浮云观对诸弟子管辖宽松,但凡涉妖魔鬼怪作祟事宜,需及时通报长老。 严长老年过四十,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道袍。他圆脸蒜鼻,大腹便便,额头脖颈总是有擦不完的汗,与通常道士瘦削出尘的模样截然不同。 他边用手帕擦脸边说:“你们做得很好,除魔卫道,乃我道门职责所在……不过下次遇到这等危险,还是不要贸然行动,让筑基期的修士出马。” “俗话说,出门在外,安全第一。” “是,长老。”吴奇两人答道。 严长老搓了搓手,笑容有几分暧昧:“还有一事……你们也知道,观主闭关至今已有两年,往常下山寻居士化缘都是由观主来做,我观这样的道门小派运转不易……” 道教五大道门,分别为龙虎山鬼谷洞、武当山五龙宫、青城山常道观、茅山元符宫、阁皂山百草园。 五大道门受大唐敕封,每年都有朝廷拨款补贴,加之本身底蕴深厚,香火鼎盛,更是贵不可言。 可五大道门之下,浮云观这等三流道观光是维持生计都很困难。 道士修行向有财侣法地之说,财是钱财,侣为伴侣、师门同道,法为法门、术法,地指灵山洞府。 修士在炼气期尚无太多消耗,可一旦筑基就需要丹药与灵石支持,再往上结丹期修士对道法术法的要求更高……每一个登堂入室的修士都是吞金窟,越是大修士,越是只有大宗门能养得起。 浮云观除观主吴道继外,尚有两名筑基期弟子,他们日常所耗丹药极其昂贵,为尽快突破又必须抱元守静,专注于修行。 如今观内支出大头都在这两人身上,所有弟子都在努力赚钱,摆摊、卖桃、红白喜事、镇宅做法……供养两位师兄早日突破,进入结丹期,从而反哺道观。 即使节衣缩食,浮云观如今还是入不敷出,难以再赊账购入弹药。 “青城山那边已不让再有赊欠,令我们结算之前的欠债……”严长老苦着脸:“你们这次所获的三两银子,能不能借给道观?我可以写欠条,等观主出关,就能还上。” 吴奇和陈皋对视了一眼。 浮云观经济困难,他们弟子也难独善其身。 两人齐声:“宗门有难,我等义不容辞。” 严长老大喜,赶紧翻出文房四宝写欠条。 “长老。”吴奇出声道:“能否以弟子的宗门事务,来抵扣这三两银子。” 从两年前起,浮云观二十五位炼气期弟子修行之余肩负赚钱重任,每人都被落下任务。 因前途暗淡,前后有二十个弟子离开道观,另谋他就。 俗家弟子不到炼气不入观修行,他们更像兴趣使然的爱好者,来去随缘,人数也少。 如今浮云观就剩五个炼气期弟子,两个筑基期真传,管诸多事务的严长老,以及观主吴道继,总共九人,惨淡之极。 严长老鼓励炼气期弟子闲暇以各种方式创收,他本人也身体力行,在蜀县、雒县、龙游县摆摊算命,占卜姻缘,以贴补银两空缺。吴奇师兄弟光在蜀县就和他遇到过几次,都属生活所迫,大家也并不觉尴尬。 “……你是说,你想要你们师兄弟两个月不摆摊,来冲抵这三两银子?”严长老问他。 吴奇道:“是的。” “行。” 严长老很爽快地答应了:“这两月,你们师兄弟专心修炼,争取早日筑基,到时就有观里丹药配给了。” …… 从浮云楼出来,吴奇和陈皋对视一眼,都在苦笑。 按照现在这局势,也不知道观里还能支撑多久。 吴奇考虑得很现实,观里短期难以走出经济困境。一个很难履行的欠条毫无价值,倒不如兑换成时间,让自己和陈皋都有更多修行选择。 “师弟你这主意好。” 陈皋赞道:“至少能用来修行……我也趁机到处走动走动,看看有无别的赚钱门路。” 他从怀里摸出两张符,塞给吴奇。 “遇到不对,不要犹豫,立刻逃走。”陈皋叮嘱:“一路小心。” 吴奇说明白。 一张甲马符、一张金刚符,不是什么高档符箓。浮云观修士每年只能各分到一张,但对陈皋这样贫困的炼气期修士却是重要积蓄。 吴奇到东庙时已近傍晚。 地上有遗留香灰,似有人来过,这让他警惕起来。 俗语云,宁住荒坟,不宿古庙。 要犯逃亡,不敢进城,餐风露宿之际经常选破庙栖身,遇见就可能被杀人越货。 再者庙宇过去供奉仙佛,或有镇压妖魔鬼怪,或超度亡魂,一旦破败,各路妖鬼就可能出来作祟。 吴奇倒期待遇上通缉要犯,不论活捉还是斩杀,都能到衙门领一份赏钱。以他三十年修为,寻常强人威胁很小。 他测试过,《黄道锻体术》加持下,肉体强度已接近石头,普通兵刃难以破体。 地上虽有香灰,却无人影,东庙既破又小,藏不了人。那人多半烧香拜神后离去了。 即便如此,吴奇还是保持谨慎,准备获取三清像修为后就返回道观。 ——获一天修为。 脸有点黑。 吴奇摇头。 几天没来,三清像照样只给予当天的反馈,此前没来就作废。 吴奇凝视神像,里面也无异常,让他略有失望。 忽然,含象镜上出现光点。 镜背中部有三颗星辰被点亮,说明来者是妖兵后期,或是鬼卒后期,等同于炼气后期人类修士。 吴奇一手法剑,一手含象镜,警惕四方。 结果对方就是不出现,含象镜上的星象也不消失。 他照来照去,最终发现那妖鬼竟在自己脚边木箱内,里面只有茱萸石。 恰逢此时,三清像上浮出一道隐约虚影。 里头传来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。 “贼老天!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!你给我机缘,又让我困在这鬼东西里头,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难怪你千疮百孔,永远补不上!” 第六章地煞道兵 石中有物。 吴奇耐心静等。 既然从三清像上现身,这石中妖鬼必定有所诉求,或许是再次获取香火的机缘。只是这妖鬼相当于炼气后期,实力不俗,身份也不明了,不可不防。 人常道妖魔鬼怪,实则是将四件事囫囵归拢。 一切非人之物灵启后修炼,以天地灵气诞生神志成为的灵物,都可称之为妖。一部分妖族还持有祠部发放的度牒,在大唐享有与儒释道三教修士同样待遇,他们又称护法。 魔,即坠入魔道的修行者,囊括儒释道以及其他方术士。魔修通常为一己之欲广造杀业、违背伦常、祸乱人世,破坏力极强。 鬼,生灵有魂魄,死后离魂游荡大地即为鬼,鬼有善恶,与妖同样,不可一概而论。 怪,指怪异之象,不论自然之景抑或精怪出没,反常怪异,通常预兆一些灾祸和大变的出现。 因此,妖魔鬼怪实则是指妖、鬼这一类中性存在,魔修这一危险群体,以及伴随这三者显现的怪诞之地。 妖魔鬼怪之上,是儒释道三家最警惕的幽。 幽来去无踪,形无固态,通常依附于妖鬼,三教至今没有提前预防幽的有效手段,只能在发现端倪后验证和抓捕。 茱萸石里总不可能是一只幽吧? 这念头在吴奇脑里一闪而过,立马被他否定。 幽来自天外,是一种似鬼非鬼的存在,本身没有情绪和自我,附身于执念与欲望强烈的人或妖鬼,继而蜕变为幽鬼。幽鬼是对曾经本体强烈欲望进一步彰显和极端化。 大幽所在处会形成诡异的冥地,即从现婆娑世界塌陷的一方芥子世界,大幽越强,冥地越具纵深,任何生灵陷入其中会被幽冥之气腐蚀,同化为幽。 若任凭大幽肆虐,整个婆娑世界都会被蛀得千疮百孔,支离破碎,因此不论大唐官府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将拔除大幽看做第一要务。 吴奇心念百转之际,石中妖还在絮絮叨叨。 一通发泄后,它仿佛恢复理智,声音也恭谦起来:“中天崇圣大帝大人,您掌土地山川林木,小妖诚心诚意求您,让小妖从这块灵石柩里出来。小妖出去后一定不再贪恋灵物,老老实实饮日月精华,日日行善修行……” “除去灵台那次,小妖从未为非作歹,一直兢兢业业修行,小妖真知错了……您就饶了小妖吧……” 石中妖心头怒气一泄,就显颓丧绝望。 吴奇看时机差不多,于是开口:“你为何妖?” 乍然出现的声音让石中妖吓了一跳,转瞬它激动起来。 叱音探魂,这可是仙人手段! “上仙,小妖为茱萸精,本在山川之间修行,在水潭中觅得一灵台,于是钻入其中借其灵气修行。谁料这是一仙人府邸,小妖被仙人惩戒,关于这灵石柩中。” “陷入其中迄今已有一千两百年,小妖一日日在数,足有四十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七天。” “小妖知错了,真的知错了。求上仙饶我这一次。” 茱萸精声音哽咽。 吴奇默默记下,一千两百年前,古仙尚存。 中天崇圣大帝掌管土地山川林木,道教典籍上倒是有记载,只是仙神有别,仙超然世外,神各有司职。如今依旧祭神,却很少得到回应。 “我非中天崇圣大帝,亦非惩戒者。” 吴奇言简意赅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你既知错,我令弟子还你自由,切忌,行善积德,不可为非作乱。” “一定一定!小妖绝不再犯。” 茱萸精声音一振。 它又小心问道:“小妖有一个不情之请,大仙可否告知名讳,让小妖以后焚香祭祀,供奉牌位。” 吴奇沉吟:“我乃‘黄道君’。” 无常图的道君柱上留有《黄道锻体术》,他得传承,索性就借黄道为名。 茱萸精恭敬道:“小妖余生一定谨记道君大人叮嘱,做善事,避恶举,日日颂奉道君大人。” 吴奇说到做到,当即从箱里倒出茱萸石,拔出铁剑,双手握持。 哪怕是后天法宝,历经千年,缺少维护也会渐渐破碎。这灵石柩更像是一件法器,本身灵力消耗七七八八,破开并不是难事。 剑刃下压了两次,吴奇又回剑入鞘。 铁剑砍出豁口得找铁匠打磨,又是一笔火耗,银钱紧张,能省则省。 吴奇用布条缠住拳头。 《黄道锻体术》运转全身,三十年修为让他拳头硬如铁锤。 连续数拳高速捶下。 灵石柩崩出一条缝,而后开始支离破碎。 一条红影从中闪出。 “万谢道君大人,多谢道兄!” 茱萸精仅巴掌大小,身体纤细,就如一缕被拉长的火苗。它围绕吴奇飞来飞去,重获自由让它无比兴奋。 片刻后,茱萸精又老老实实停在三清像下:“道君大人再造之恩,小妖铭恩在心,必定好好修行,以报道君恩泽。” 吴奇右手摁法剑剑柄,左手捏了金刚符。 茱萸精眼下虚弱,可毕竟是妖兵后期,必要提防还是要有。 三清像里香火再现。 ——得妖兵茱萸妖香火,获十年修为。 吴奇心里稍安,如此就有四十年修为了。 他冒险放出茱萸精,就为拿这一缕香火。 不过,此前鬼卒初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,现妖兵后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,看来香火多少只与大境界有关。 回过神,吴奇发现茱萸精在东庙兜兜绕绕,却没离去之意。 “道兄。”茱萸精飞回吴奇面前,小心道:“小妖想随道兄一起修行,为道兄道童,不知可否?” 见吴奇不语,茱萸精解释:“道君大人座下,小妖万不敢想,不过道兄为道君弟子,未来必定前程远大……” 它一番吹捧,吴奇还是听出真实原因。 妖类精于锤炼体魄,磨砺肉体,妖体大多强悍,可茱萸精当年因贪恋灵台灵气,结果被拘魂塞进灵石柩。一千多年过去,妖体失联,不是沦为其他妖类口粮,就是被修士采去炼药。 如今它空有妖兵后期修为和境界,没了核心斗法的本体,就是个银样蜡头枪。 离开东庙,茱萸精遇到其他修士或妖魔,也难有抵抗之力。 若能成为黄道君弟子道童,大树底下好乘凉,生存修行就有了保障。 抱大腿,不寒碜。 吴奇犹豫。 他没地方安置茱萸精。 元婴大修士不乏妖鬼道童,道童大多是看守府邸,为修士执役。 他一个练气初期带一个妖兵后期道童回浮云观,必定会惹人瞩目,后续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事,万一连带暴露无常图就是最坏的结果。 思忖之际,吴奇忽的发现,无常图中迷雾翻滚起来。 黑黢黢的雾霭四下消退,暗沉苍穹中显出三十六个幽阴的昏黄色窟窿,黑土地上伫立了七十二团绛紫色祭坛。 一道光华涌入吴奇意识。 「三十六天罡天君,七十二地煞道兵,共戍无常天。」 天罡唯先天灵宝居之,地煞可纳一切妖鬼。 不论天君道兵,都以香火供养,总计一百零八位,统称谪仙,供无常图主人劾召驱策。 天罡天君吴奇不敢想,那是天、地、玄、黄四阶宝物之中最稀有的天阶,天地诞生的先天之灵,不可再生与人造。 地煞道兵倒是没有门槛,恰好适合茱萸精。 只有一点限制:敕封天君、道兵都需对方诚心认可,不可强迫。 吴奇直接开口邀请。 茱萸精想了想:“除去称呼,和道童也没无差别,小妖愿当道兵。” 它话才落,立即融入吴奇手掌之中。 无常图里,七十二道祭坛已有一座被点亮,祭坛也从绛紫色变成明亮的青莲色,坛上漂浮着红光状的茱萸精。 沉闷的轰隆声中,一座灰色石碑从坛下升起,碑上朱笔书曰:茱萸妖,妖兵后期,一千三百二十五年修为。